炕案：横空出世，开启家具史的新纪元
本文译自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会刊
1992年夏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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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岳梦琳（Monika YUE）
■23岁，获得巴黎高等工商管理学院艺术品管理MBA学位
■24岁，在巴黎建立自己的工作室
■从事古董拍卖顾问、艺术品收藏咨询、艺术策展。
■25岁至今，担任法国华裔青年收藏家协会会长。
约在10世纪时，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由席地而坐转为垂足而坐，这是中国家具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人一旦习惯脱离地面，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不仅限于家具领域，而是广泛延伸至建筑结构、着装风格以及社会风俗。
在席地而坐的时代，配套使用的是各种制式的矮桌；当椅子出现，高桌和各类前所未有的家具类型也应运而生。
有趣的是，尽管家具的世界“长高了”，但那些低矮型桌案却仍被延用，早期式样矮小的桌子被作为炕桌使用。
矮型家具在设计与造型上的革新是与高式的推出平行发展的，改造后的低矮家具可以被用于高坐具上。卧具抬高形成榻和火炕，席地而坐的生活习惯被直接平移到了炕上，使得席地而坐和垂足而坐的生活方式得以共存。
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强大内在延续性的鲜明一例，一旦出现便会亘古长存，不断与时具进，从而延续下来。
炕案由商代祭祀青铜俎发展而成
中国最早的家具要追溯到商朝晚期迁都殷墟后（公元前13-11世纪）出现的青铜礼器。在这个时期，虔诚的祖先崇拜使祭祖典礼成为国之大事，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陵寝制度和祭祀礼仪都遵循着等级森严的品级轨制。
商代甲骨卜辞中的“王”是挺立于天地之间的一个人形，三横一竖表示贯通天、地、人的君主，他负责主持祭司典礼，期盼祖先祓徐不祥，保佑国泰民安。
人们相信往生后会在冥间继续生活，因此帝王将相讲究隆葬厚丧，将酒食玉帛等供奉随葬，甚至用人牲作祭殉葬。祭祀时，祭品会被放置在铜俎上，俎是用于切牲陈牲的礼器。
安阳殷墟遗址中出土了一件饕餮纹板足悬铃青铜俎，板足裆间两端各吊有一个钟形铜铃一个，一铃为素面，另一铃饰单层纹饰，造型规整，板足面饰饕餮纹，衬以云雷纹地，颇具上古时期艺术的粗砺古朴之美，它的存在对商王室祭祀礼仪制度的稽考研究具有不可估量的史料价值。
青铜器上的饕餮纹和夔龙纹并非随意点缀，而是具有其宗教深意所在。
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想像的动物》（《The Book of Imaginary Beings》）一书中就曾提到过，这些瑞兽珍禽沟通着人与神灵，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可将人间的献祭带去死者的世界。
祭祀时，祭酒要先在青铜长桌上加热。
这类桌案至今发现的有两类，一类是河南安阳妇好墓出土的三联甗，它将三个甗的鬲合为一起，铸成一个长方形中空的案，案下有六条实足，案下可以烧煤。另一类则是光绪辛丑秋陕西凤翔府宝鸡县三十里斗鸡台出土的端方旧藏柉禁，身为长方形台座，长126厘米，宽46.6厘米，高23厘米，台面遗留有置放二卣一尊的痕迹。
这两件著名的国宝级文物分别藏于天津文物局（译者注：妇好墓出土的青铜俎现已转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图1 商代末 殷墟时期（公元前13-11世纪）饕餮纹板足悬铃青铜俎，辽宁省义县花楼村出土， 长33.6厘米，宽17.7厘米，高14.3厘米。（辽宁省博物馆藏）
1979年，辽宁省义县稍户营子镇花尔楼村出土了“青铜俎”（图1），经考证，铸造年代为商代末期。
槽形俎面为后世带拦水线的食案之先驱，前后两板为俎腿来架起俎面，线条向外斜切，板足中央留出壶门轮廓，它是三十个世纪之后的明代桌案类硬木家具之鼻祖。
这种造型经过三千年的洗礼被传承至今，而它的最初造型是我们现今所能考证的商代青铜器或是更早还值得商榷。
青铜俎为祭祀之重器，造型威严庄重，雄浑大气，气韵连贯，由青铜匠手工打造而成。俎为礼器，在古祭奠燕享，用以荐牲者，所谓俎载之实，就是俎上所载的牲体。
后来出现的宴会上的小桌与它的造型非常类似，古文记载：“有虞三代有俎而无案，战国始有其称，燕太子丹与荆轲等案而食是也。”案，盖俎之遗也。而到了明清时期，俎发展成了炕案，被用于非正式的餐膳。
图2 明 黄花梨三屉炕案，长96.5厘米，宽105.4厘米，高29.2厘米。（前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馆藏）
图2-1 明 黄花梨三屉炕案腿部
明朝时期的炕案造型变化独出机杼。如“明 黄花梨三屉炕案”（图2，图2-1）和“明 鸡翅木夹头榫撇腿翘头炕案”（图3），腿部透雕富含寓意的方框装饰挡板起于宋朝（公元960~1279年），案面两端装有翘起的飞角，力求雅致气韵，赋予家具地位象征与仪式感。
图3 明 鸡翅撇腿翘头炕案，长130 厘米，宽32.5。通高32.5厘米。（赵萝蕤教授与先生陈梦家收藏）
除了青铜俎，湖北当阳赵巷春秋楚墓四号墓出土了一件“厚木胎漆俎”（图4），面板两端上翘，四矩形足，外形遒媚劲健，两侧和腿部髹黑漆衬底，并施红漆绘精巧饱满、形态各异的人面兽身镇墓兽装饰纹样，激宕淋漓，异于风雅。
图4 湖北当阳赵巷4号春秋墓出土漆俎，长24.5厘米，宽19厘米，高14.5厘米。（宜昌博物馆藏）
我们在《诗经》中就可以读到对俎的描写：
执爨踖踖，为俎孔硕。
或燔或炙，君妇莫莫。
为豆孔庶，为宾为客。
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
神保是格，报以介福，万寿攸酢。
——《楚茨》，《诗经·小雅·谷风之什》
春秋战国时期
矮型桌案的不同用途
另外再列举三例春秋战国时期矮型桌案的造型变化。
其一为靠近楚国都城的湖南长沙浏城桥楚墓一号墓中被出土的“春秋晚期木案”，长44.7厘米，宽27.7厘米，高12厘米，通体髹黑漆，几面为长条形，呈弧状，浅刻云纹，两档稍宽刻变形兽面纹，背部各有四根直立圆撑，承托几面，另有两圆撑从拊木两端交叉于几面腹背部，使并列的多足结构更加牢固。
图5 湖北江陵雨台山楚墓出土六博，战国中期前段，长39厘米，宽32.7厘米，高24厘米。（湖北荆州地区博物馆藏）
到了战国时期，此类桌案又有了新的用途，在湖北江陵雨台山出土的“方形木博局盘”一件，六簙桌有三条兽腿型的桌腿（图5）。桌面中心有凹陷的棋盒，通体髹黑漆，盘面用红漆绘方框棋位、棋盒、桌边。关于六簙棋最早的史料记载来自公元前三世纪诗人宋玉的诗句：
菎蔽象棋，有六簙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楚辞·招魂》先秦·宋玉
六博最早源于占卜，当时人们还没有明显区分博戏与博局占术。所以那个时期的棋桌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种仪式性的礼器，日晷、铜镜等古代器物上，常见到用六博博局纹作为装饰。
而棋子的移动则被认为具有占星术上卜筮的意义。六博两方行棋，每方六子，用投箸的方法决定行棋的步数。棋盘以隐形太极八卦图而设计，太极生两仪——黑白两条鱼；两仪生四象——四个圆点；四象生八卦——周边八方。四角为阴，四边为阳，中心为太极。四种动物分别象征四个布阵方位，即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
图6 东汉时期（二世纪中叶）绿釉陶六博俑，河南省灵宝县出土，长19.2厘米，高24.2厘米。
现今留存下来的多为汉朝时期（公元前202-220年）对六博者的记载。河南省灵宝县就曾出土“绿釉陶六博俑”（图6）。座之两侧跽坐两俑对博，中间置一长方形盘局，其一边置六根长箸，另一边置方形博局。
在中国，对棋博弈是历朝历代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同时渗透于世俗社会与宗教精神内涵中，甚至于墓葬中也有下棋陶俑。
图7 战国时期（公元前四世纪）卷云纹小漆案，长39厘米，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一号墓出土。
第三例则是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的“战国时期卷云纹小漆案”（图7），案面长方形，长39厘米，明榫联结四个鼓腿彭牙式桌腿，呈C字型。周边用较窄的板材加固，并高出案面，案沿金属镶栏。案面髹黑褐色漆，点缀华丽的团花式的卷云纹样，用于向宾客奉上美酒佳肴。
侍候用膳的小桌
是后世炕案前身
汉朝的壁画和陶器上有时会看到此类小案，它是后世炕案的前身。
图8 东汉时期宴乐画像砖，四川成都市昭觉寺汉墓出土，高40厘米，宽48.5厘米。（四川成都博物馆藏）
如四川出土的东汉时期宴乐画像砖，便呈现了汉魏宴饮酒酣的场景（图8），图中右上端两位宾客共席而坐，从其中一位的双鬟发型可以看出其为女性，席前有张低矮的长方形案桌，左上方二人为表演乐手，一人抚瑟拨弦，一人侧耳歌唱，右下一人长袖弄舞，左下一人屈身伸掌，叩鼓为节。桌案下有酒樽、杯、盂等饮食之器，但食物还未呈上。
当代的学术研究表明，这样的礼乐宴会是非常隆重的场合，众多宾客的座次都经过了严谨的伦理与政治的双重考量。因此与其说它是一个现实场景的临摹，不如说更像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典型宴会的描绘。这样的画像出现在墓穴中，说明古人期待在往生后继续享受甘酒嗜音之欢。就像Kenneth J. Dewoskin在他的书中（《The Resonance of the Qin in East Asian Art》）对此贴切的形容：
墓穴并不是一个寂静的地窖，相反，它是歌舞升平在阴间的绵绵不息。
汉朝时期，这种侍候用膳的小桌通常是矩形或圆形，偶尔为正方形，直腿弯腿都曾出现，直腿小桌平时会被叠放在厨房，弯腿小桌也会被用于剁肉板。有时也会在足底雕出爪球脚等造型，有时还会出现金属包镶。
西汉时期出现的折叠案说明渊源所向
图9 西汉折叠案，河北省满城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青铜件高12.8厘米，长9.2厘米，厚2.4厘米。
河北省满城西汉中山靖王刘胜（逝于公元前113年）墓中发掘出一件漆木镶铜构件的案（图9），案足铜质刻流云纹鎏金，包镶在漆案木足外侧，这是一件稀世罕见的高古时期的折叠案。
它的上端和铜合叶的枢纽相连。合叶的大块铜板则钉在案面之下，故案足可以向内折叠。为了使案足立直后固定不动，合叶铜板上钉有一根铜支撑。它由一根铜钉钉住，故可以旋转。案足折叠时，支撑与合叶的枢纽是平行的。可卧进案足里侧在木胎上为它剔挖的一个槽口内。案足立直后，旋转支撑，其顶端可将案足顶住。这时支撑和合叶的枢纽成90度直角。如要折叠，仍须将支撑转回到原处。 ——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
这件精美的折叠案不仅是适于储存与运输的实用性家具，更是一件造型优雅、用料华贵的奢华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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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Ross E.Taggart
翻译丨岳梦琳
主编丨程香
来源丨《古典工艺家具》2016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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