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客厅”里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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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读宋以朗新书《宋家客厅：从钱钟书到张爱玲》近日出版发行，该书以宋家的家族记忆为背景，披露了钱钟书、傅雷、张爱玲等文化名流与宋家的交往内情，还原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堪称是一个时代的侧影。
宋家是一个文化世家，两代人都与张爱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父亲宋琪是张爱玲的文学经纪人兼顾问，母亲邝文美是她的闺蜜好友，儿子宋以朗则是张的文学遗产继承人，他们之间有友情，有龃龉，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
香港初识
1949年大陆江山易手后，张爱玲与新政权所提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虽然上海一些文化界的领导譬如夏衍等人对她很是欣赏，但权衡利弊，张爱玲还是决定离开“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在想念了”的上海，理由是赴香港大学“继续因战事而中断的学业”——这是1952年的夏天。
在母亲一些旧识的帮助下，张爱玲顺利地在港大重新注册入读，但她很快又与母校闹翻，搬出了学校。没有收入的张爱玲只好去找饭碗养活自己，但此时的张爱玲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学生，而是一位蜚声文坛的名作家，中英文俱佳，不久，她就在美国驻香港领事馆新闻处找到了一份差事。当时美国新闻处有一个“美国书籍中译计划”，准备将一些美国文学作品翻译成中文在香港出版，张爱玲先后翻译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华盛顿·欧文的《无头骑士》等作品，期间她结识了在美新处担任译员的邝文美和她的先生宋琪，从此开始了几十年的交往。
今天说起宋琪，大家都知道他是张爱玲的文学经纪人和遗嘱执行人，其实他本人就是一位家学渊源的文化名流，他的父亲宋春舫是民国时期著名的戏剧家和藏书家，梁实秋在《雅舍小品》中曾专门提及宋春舫的藏书室“褐木庐”。宋琪期初在燕京大学西语系读书，抗战爆发后去上海私立光华大学借读，1939年又重返燕京完成学业，1940年代在上海生活。当时宋春舫已经去世，宋琪继承了父亲的产业，在沪上从事话剧和学术活动，与当时的一些文化人譬如钱钟书、杨绛、夏志清、傅雷、黄宗江、孙道临等皆有深交，据其子宋以朗介绍：“那年头，爸爸喜欢在家中开派对，亦即文学沙龙，钱氏夫妇都是座上客，……也全赖这些‘宋淇饭局’，傅雷、朱梅馥、夏志清等才有缘结识钱钟书和杨绛。”当年的宋家客厅在上海赫赫有名，也是文人墨客经常聚会的场所，颇有林徽因“太太客厅”的意味。当时张爱玲已经成名，宋琪夫妇还是她的热心读者，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却一直没有机会相识。
宋琪1949年后离开上海移居香港，在美国新闻处担任编译部主任，1952年末张爱玲为美新处提供翻译服务，因为这层关系他们相识。张爱玲在港举目无亲，她本人又不擅与人打交道，宋琪夫妇为她提供了很多帮助。当初张爱玲住在女青年会，开始无人打扰，后来有人知道她就是有名的张爱玲，于是便有热心读者慕名而来，到她的住处拜访，这让张爱玲不胜其扰。宋琪夫妇体谅她的苦恼，便在英皇道为她租了一间屋子，新居离宋家不远，陈设虽然简陋，但却安静。平常无事，张爱玲就到宋家聊天，宋琪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对《红楼梦》研究颇深，说话直来直往，敢言人所不敢言，这一切都很对张爱玲的路子，并且两人的家世差不多，成长背景相似，这也是张爱到宋家聊天的主要原因。有时聊到高兴处，宋琪夫妇便与张爱玲唱起当年上海滩上的流行歌曲，每当此时，张爱玲就仿佛又回到了沪上熟悉的公寓。邝文美也几乎每晚都去张爱玲的小屋，一坐就是好几小时，生性不爱与人闲聊的张爱玲也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和邝文美有说不完的话。但每过了晚上8点，爱玲就催邝文美回家，免得宋琪担心，据说张爱玲还给邝文美起了个绰号，叫“我的8点钟的灰姑娘。”
与宋琪夫妇聊天，张爱玲还获得许多创作素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关于小说《色·戒》的一些原型资料。作家清秋子在《爱恨倾城小团圆》中说：“一般都认为，故事的原型，一定是张爱玲听胡兰成讲的——郑苹如谋刺汪伪特工头目丁默村事件。而宋淇却言之凿凿地说，《色·戒》跟郑苹如无关，故事原型是他讲给张爱玲听的，主角是他们在燕京大学的几个同学。对于这个问题的考证，大概是永远也完不了!”其实此事很容易厘清，张爱玲在1974年4月1日致宋琪的信中明确写道：“那篇《色·戒》故事是你提供给的，材料非常好。”当年喧嚣一时的郑苹如是《色·戒》女主角原型一事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与宋琪夫妇相识相交，应该说是张爱玲在香港的最大收获。
《红楼梦》风波
1953年，美国政府颁布了一项法令，允许学有所长的外国人迁居美国，并可以逐步过渡为美国公民。张爱玲恰好符合这些条件，一直担心香港被“赤化”的张爱玲趁机离开了香港，1955年11月，张爱玲乘“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赴美，当天到码头送行的，是她在香港仅有的两位朋友宋琪和邝文美。
在美期间，张爱玲一直卖文为生，宋琪夫妇也一直在帮助她，为她揽到美新处的一些翻译工作。后来宋琪到国际电影懋业公司担任制片主任，张爱玲又为他的公司编写剧本。1961年10月，张爱玲突然回国，先是去了一趟台湾，为她的小说《少帅》寻找一些创作线索，随即又回到阔别6年之久的香港，见到了好友宋琪和邝文美。
张爱玲这次回港目的有两个，一是为宋琪公司改编剧本《红楼梦》，好就近听听宋琪这位红学专家的意见;二是她的一些作品涉及到东南亚的场景，需要亲身体验一下。这在她1961年9月12日给邝文美的信中可以验证：“想在下月初一个人到香港，一来因为长途编剧不方便，和Stephen(宋琪)当面讲讲比较省力;二来有两个想写的故事背景在东南亚，没见过没法写，在香港住个一年光景，希望能有机会去看看。”
到香港后，张爱玲先是住在宋琪家里，租到房子后，随即搬走开始剧本《红楼梦》的写作。但张爱玲没有想到，剧本完成后，电影公司却出了问题，据宋琪回忆，因为他与张爱玲的关系，公司决定让他回避对张爱玲剧本的审查，而由他的两位上司把关，最后剧本未获通过，张爱玲的稿酬当然也落了空。后来张爱玲认为这是宋琪的托词，原因是他自己不满意这个本子，她在给丈夫赖雅的信中说：“宋琪今天找我，带着怒气，态度冷峻，他们认为我为了赶时间，交出来的剧本太草率，好像我欺骗了他们!宋说在我走之前他们会付给我新写的那一个剧本的钱，言下之意是我为《红楼梦》写的上下两个剧本的钱，他们不会给我!我说我愿意在回美国之后重新修改，他也没有表示同意。他们担心邵氏公司会抢先拍摄《红楼梦》，似乎有意要放弃这个案子。”张爱玲当时亟需用钱，她和丈夫都身体不好，需要看病的花费。此事对张爱玲打击甚大，以至于她在给赖雅的信中愤怒地指责宋琪夫妇：“元宵节前夕，红红满月，我走到屋顶思索。他们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电懋公司为什么会反悔?张爱玲辛辛苦苦创作的《红楼梦》剧本为什么没有收到钱?由于相关当事人均已去世，并且这个剧本目前也下落不明，其中内幕就无从可知了。但据宋以朗猜测，其中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张爱玲还没写好剧本，先付钱给她说不过去;二是当时电懋公司和邵氏公司都在抢拍《红楼梦》，邵氏动作快，电懋公司抢不到只能放弃，于是便和张爱玲耍赖说这个剧本写得不行，不能给钱。但不管如何，“《红楼梦》风波”让张爱玲与宋家的友谊出现了裂痕。
最后的嘱托
1961年的香港之行尽管让张爱玲感到不快，但并未终止她与宋琪夫妇多年的友情。
1962年春，张爱玲决定返回美国，临行前两周，她退掉房子，再次搬进宋家。据宋以朗回忆：“我需要让出睡房给她住，我住客厅喂蚊子。她给我的印象很简单，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深度近视却不戴眼镜，看东西需要俯前，喜欢吃隔夜面包。另外整天躲在房间写作，偶尔出来一起吃饭，与小孩无甚交流。”
张爱玲离开香港后，还一直保持着与宋琪的合作。1965年，宋琪与台湾皇冠出版社老板平鑫涛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宋琪为平鑫涛推荐了张爱玲。当时张爱玲的小说在台湾备受追捧，平鑫涛和妻子琼瑶又都是张爱玲的读者，因此合作非常顺利。从此张爱玲的作品皆有皇冠独家出版，有了皇冠稳定的版税收入，张爱玲也不再为生计发愁了。
张爱玲与宋琪夫妇之间的联系主要靠通信维持，他们现存的通信共计600多封，第一封信写于1955年7月25日，由张爱玲所寄，最后一封则是1995年8月9日，发信者是邝文美，此时离张爱玲去世已不足一月。在信里，他们无所不谈，从生活到创作，从现实到梦境，此情此景，宛如他们当年在宋家客厅里的促膝长谈。1980年代初以后，双方都进入老年，为病痛所苦，通信内容又转为对病情和病史的交流与探讨，从这些平淡而温情的闲言碎语里，可以读出他们之间的牵挂与关切。
1992年2月，受人之托照料张爱玲生活的林式同突然接到张爱玲寄来的一份遗嘱副本，其主要内容是去世后将所有财产送给宋琪夫妇。3月，张爱玲又给宋琪写信，告诉他自己的遗产将赠与他们：“还有钱剩下的话，一、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二、给你们俩买点东西留念。”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被发现死于洛杉矶寓所;一年后，宋琪也在香港离世；2007年11月，邝文美去世。
一段友情遂成如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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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海南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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